蘇菲亞的網路硬碟

為了求第二胎能一舉得男，前陣子心情隨之起起伏伏。

公公那一輩的三兄弟全都生男生。大伯一連生了兩個兒子，公公跟進，生了老公和小叔，接下來的三叔也是，沒有一個人生女兒。街坊鄰居有時還會拿這件事半開完笑地說：「兒子都讓你們家生完了，難怪其他人都生女兒。」，說的人有些嫉妒，但多半是羨慕，因為有人望穿秋水，但盼來的卻是在水一方的佳人。

在公公眼裡，生兒子是「必然的結果」，似乎不懂為什麼有人會生女兒，就傳宗接代的角度看來，他是這方面的勝利者，是天之驕子，是戰無不勝的霍去病。他在戰敗者面前歡呼，卻不懂戰爭結束了，為何他們還神情落沒。他不是殘忍，只是不懂。

我永遠記得甯甯出生前一星期，他若無其事地問我們夫妻倆「有沒有可能超音波照錯了，結果生出來是男的？」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，他只是開始懂了，懂得鄰人眼中那一道閃過的遺憾。

但公公卻也絕不是八點檔裡那種灑狗血的長輩。他知道生女兒不是媳婦的錯，他也知道生男生女都是自己的寶貝孫，他更知道每當老一輩的閒人因為媳婦生女兒表示惋惜時，他會馬上跳出來幫媳婦說話，宣稱這是我們家族第一個寶貝內孫女，接著滿月蛋糕要送最貴的、嬰兒用品要買最好的以示他對寶貝孫女的重視。只是含飴弄孫之際，只是承歡膝下之時，鄰人眼中那道遺憾又再度從他眼前閃過，「這胎要是男的那該有多好！」

要是公公是八點檔那種要兒子休妻納妾、借胎換花只為了求男孫的無理長輩，也許我的壓力根本不存在。反正生男生女都不會是跟我姓，你求你家的，我生我自己的，反正肚子在我身上，太過火連一隻蟑螂都不生給你，你媳婦的個性不輸電視裡演娘家的惠君。但偏偏公公卻是個明理的好長輩，越是如此越是心疼，心疼他擔心以後沒人拜公媽，心疼他擔心大兒子老年會孤苦無依，心疼他不能像朋友一樣，喜孜孜地抱著剛出生的查甫孫，到處炫耀他孫子的小雞雞。

生男的壓力完全來自成全長輩的孝心，是自發的，沒有人逼我。

再過幾年就三十四了，即將跨入高齡產婦的門檻，如果送子娘娘肯成全，我打算今年再添一個寶寶。為了讓公婆看出出我的誠意，我高調地向肉食主義的公婆說年後我要開始吃素，「因為我要生兒子」。除此之外，我還請婆婆幫我問神明今年有沒有可能生兒子，如果沒有，請神明幫我換花。還有幫我去中藥行抓包生男的秘方，雖然我完全不信，而且也不一定會吃。如此高調的舉動只是為了向他們表明我的貼心和決心，並且表達該做的我都做了，要是還是生女兒，那也不是我的錯，要怪就要怪你兒子的蛋全是X女超人。

在街上或大賣場，無聊時我會觀察眼前的行人，特別是帶小孩出門的一家大小。有時看著帶著二女一男或三女一男的媽媽，除了向她的勇氣致敬，眼神中還會帶有幾分的憐惜。因為這種組合多半是為了再拼一個男的向公婆交代，向丈夫交代，向整個家族交代，自古以來唯有男根才是根，根斷了整個家族就無法開枝散葉，開花結果。為了讓夫家的後人能在樹下乘涼，這個女人得一肩扛起整個家族的榮枯大任。

於是女人只好將自己當成寵物店的母狗一直生，一直生，……直到生個男孩為止。她等待男性的救贖，低頭閃躲身旁三姑六婆好心但卻刺耳的關切。那個救星何時會來？會不會來？她不知道，只能求神，只能問卜，只能不停地膜拜與瞻望，然後在一次又一次地期待與失望中輪迴，原始部落的陽具崇拜就是這麼來的。

初二回娘家時，姐姐曾感慨地說，就算小時候我們再怎麼想極力讓自己不成為像媽媽那樣的人，長大後才發現，我們受媽的影響極深。哥哥是家裡的獨子，媽媽對她百依百順，我們的生活因哥哥的存在而存在。他是家裡的支柱，是高高在上的神，神不用做事，只要出一張嘴揮揮手中那些亞當的肋骨，一切都能心想事成。長大後我極力反對這種迂腐的行逕，唸的是女性主義，高喊的是女權至上，沒想到現在卻也得向那不一定存在的小雞雞伏首稱臣。

就像杜修蘭寫的：「悲劇，是會遺傳的疾病。」

前幾天上網查包生男的資料，看到一個媽媽留言，她第一胎做精蟲分離術懷孕，卻是生女兒，現在肚子裡的這個還是女兒，想求第三胎生男的偏方。看到這裡，頓時覺得她肚子裡的胎兒好可憐，她會不會現在在媽媽的肚子裡哭泣「我不是媽媽想要的」。這種悲劇的DNA，要遺傳到哪一代才會突變？

看完網頁上那些求子的留言，心裡酸了好久。我向老公說第二胎不管是男是女，我都不再生第三胎了。是男的就罷，要是第二胎也是女兒，進而把希望放在第三胎，這樣對孩子太不公平，好像她們的存在毫無意義。況且要是生完第三胎，甯甯也該上幼稚園或小學了，正需要媽媽陪著看劇團，跟著去戶外教學或者複習功課的時候，若這時媽媽還得生小孩坐月子，或者忙著幫剛出生的弟妹把屎把尿，那媽媽將有好長一段時間不能仔細看著她的改變。僅為了一根不確定的小雞雞就得賠上女兒們的成長過程，這種賭注是否值得？況且給長輩期望越高，也許失望會越大。

上星期到醫院做準備懷孕前的健檢，門外坐著許多人等著看不孕。人就是這樣，不能生的期望懷個小孩，懷了小孩就希望胎兒正常，知道胎兒正常後就開始要求東要求西，生煩了調皮的男孩就想有個貼心的女兒，生多了賠錢的女兒就想多個帶把的兒子，生下來後就希望他聰明健康，最好長大是個神童，然後十一歲就唸完哈佛，二十三歲成了比爾蓋茲，蓋間豪宅養了條鯨魚。

昨晚下課，在麥當勞改作業，看見一位媽媽牽著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在櫃檯排隊點餐。櫃檯下的小女孩梳著整齊的馬尾，右手牽著媽媽，左手拿著一個兔娃娃正和它說話。她不哭不鬧，靜靜地等著媽媽點餐後，和媽媽手牽手一起走到餐桌，和媽媽共吃一個漢堡，那是母女間特有的默契與親暱，就像我和甯甯一樣。

人，不能什麼都想要。